(图片来源:新华网江苏频道)
□ 羌松延
从早年求取功名开始,张謇就频繁往来于通州与海门。而位于通海交界地带的竞化市(按民国初年地方行政体制,县下辖市,时竞化市管辖张芝山、川港、小海、竹行、姜灶等地),是其往返两地的必经之处,加上此后兴办事业,张謇在该地留下了众多印迹,今择取其中的竹行一地,略记于下。
一、朋友圈里竹行人
在张謇结交的竹行人中,知名度最高的要数张衡。张衡(1822—19??),字莘田,住通州福星沙即竹行镇北约五里之新丰村,世籍海门。张衡擅画传真,长于人物、仙佛,亦以同治二年(1863)举报军山农民起义首领黄朝飏而名著乡里。南通博物苑藏有其《设色人物堂幅》《山水团扇幅》等书画作品[1](徐志楠主编.南通州书画家资料选编[M].南通博物苑编印,2011:143)。
张謇记载两人交往颇多。光绪三年(1877),张謇之父张彭年与母金氏六十大寿,由张衡为二老画像,张謇曾夸“金太夫人像尤肖”[2](李明勋,尤世玮主编·张謇全集(6)[M].上海辞书出版社,2012:370)。次年,张衡又为张謇画“张氏吴氏四代支像”,该像后供奉于常乐张氏家庙。1880年,张謇又记“张莘田为父绘小像”[3](李明勋,尤世玮主编.张謇全集(8)[M].上海辞书出版社,2012:166)。1890年,在孙云锦七十寿辰将临之际,曾请张衡重画古佛,并作《古佛像赞》[4](李明勋,尤世玮主编.张謇全集(6)[M].上海辞书出版社,2012:112)。1895年,已大魁天下的张謇又请张衡“重摹朱衣神像”,他将朱衣神像“缄囊加柙藏焉”,并记“别属海门张衡重摹永之”[5](李明勋,尤世玮主编·张謇全集(6)[M].上海辞书出版社,2012:258)。直到张衡去世后的宣统三年(1911),张謇在《题资政府君暨金太夫人画像》中又记其父母“六十岁时海门张莘田君衡为画之小像”。[6](李明勋,尤世玮主编.张謇全集(6)[M].上海辞书出版社,2012:369)
张衡去世后,张謇曾为其题乡谥“端懿”匾一块,并有跋文颂赞:
莘田先生吾乡之耆硕也。幼敦庸德,厉通材。鄙帖括为雕虫,付之一笑;摩写生与审象,勤且卅年。遂探北苑之精,浸入南田之室。奋仁者之勇,靖伏莽于将萌……
该匾如今虽有残缺,然仍能保存于竹行,实属幸事。
要介绍的第二位竹行人叫黄广介,字励生,祖学璠,父世丰,是书法金石名家黄稚松族叔祖,系通州师范第一届简易科毕业生。1905年毕业后受聘担任通师国文讲读教习,是《南通师范校友会杂志》主要撰稿人之一、大镛诗社(社址在古爱日园)社友[7](南通市政协学习文史委员会编.南通掌故[M].2004:152),有词章《张退庵先生六十寿颂》等存世。
张謇从长远计,把优秀毕业生留校任教并加以培养,付以重任,黄励生就是其中之一。他曾致函江谦:“黄励生即从(屠)敬山学,作为国文助手。”[8](李明勋,尤世玮主编.张謇全集(3)[M].上海辞书出版社,2012:1426)屠敬山(1856—1921)名寄,又名庾,字敬山,武进人。光绪十一年(1885年)与张謇同榜中举。光绪十八年中进士,历任翰林院庶吉士、工部主事等职。是清末民初著名的史学家、教育家、社会学家。屠寄曾应张謇聘,来通州师范学校任教。
张謇对国文教育十分重视,对黄励生、顾公毅(怡生)更是寄予厚望。他于1907年致函二人,认为“国文课之不可以不研究教法”“愿望二子之耐心苦学,启导同学”,并告诫他们要迎难而上,“因材施教,毋拂毋悖,毋蒙倦志,千千万万!”可谓言之谆谆,恳切无比。[9](朱有献主编.中国近代学制史料(第2辑下)[M].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,1989:319)
据卫春回记述:“1908—1909年,通师就传统国文课是否可应用新式教学法展开讨论,以通师留校的青年教师顾公毅、黄广介、李元衡和日籍教师木村等为一派,主张用新法。”[10](卫春回著.张謇评传[M].南京大学出版社,2001:403)。
宣统元年春,张謇与孙宝书议定设立国文专修科,“延武进屠寄(敬山)为教务长,四月开学。謇为名誉教务、庶务长,(孙)宝书为庶务长,黄广介为管理员”。[11](南通教育沿革史[N].时事新报,1916-2-16<9>)张謇对黄励生的器重由此显见。
武昌起义后,在张謇等人努力下,通州和平光复。当时任教于海门师范的黄励生“上书退啬二师创办地方军队以自卫。师韪之,即举办协防团中央队,属先生(按:指黄)主其事,先生谢不遑,以王君已劲荐而自副之”[12](徐暐.黄励生先生言行一斑[N].通海新报,1923-5-10-(7))。冯友材、季方等任连排长[13](季新益:《关于著名实业家张謇的点滴》。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.文史资料存稿选编精选(8):旧时经济摭拾[M].中国文史出版社,2006:258)。张謇随后执掌农商,亦“挈君北行”[14](刘伟.黄府君传[N].通海新报,1923-5-24(7))。张謇发起盐垦事业,黄也参股其中。现存早期《大有晋公司股东常会议案》等档案中即常见“黄励生兼代表”等字样。(南通市档案馆,张謇研究中心编.大生集团档案资料选编[15](盐垦编4)[M].方志出版社,2015:63.)
1916年,张謇兄弟以股份制公司的形式,募集资金123万银元,委派股东黄励生(任经理)在盐城新兴场东部创办大纲盐垦公司[16](今建湖县上冈粮库),面积为13.7万亩(于海根.民国期间苏北淮南盐区的废灶兴垦事业[J].盐业史研究,1993,1)。张謇虽曾有二事规劝,然“励生皆不能用”,在面对当地民众处理垦事时,书生意气的他“主忍让委蛇以利适人意……不肯以文法武力迫人”[17](李明勋,尤世玮主编.张謇全集(6)[M].上海辞书出版社,2012:553),结果,“罅漏大见而事益不振”,以致“兴垦未竟全功,资料告罄”[18](周梦庄.盐城产盐与盐民斗争史料[M].1985,出版地、社不详。转引自严博,陈桂莲.沿海废灶兴垦时期的商灶之争[J].盐城工学院学报(社会科学版),2007,2)。在垦六年,颇感厄苦的黄励生于是“辞不任事”。1922年,适逢韩国钧再度长苏,任命他为沙田股主任。虽供职江苏省公署,但之前的打击加之“生性故嗜酒”,黄励生竟纵酒自放,“或卧市中,或即稠人广坐溲,见者讥为狂”[19](刘伟.黄府君传[N].通海新报,1923-5-24(7)),终于1923年“阴二月二十日(即4月5日)病殁金陵客邸”,[20](公祭故友[N].通海新报,1923-4-24),得年四十。后灵柩运通,权置东寺(兴国禅寺),张謇亲往吊唁。
5月,张謇偕张詧、张仁奎、瞿鸿宾等地方要人,连日在《通海新报》发布黄励生《追悼会公启》,对“可用之才,有志之士,中道殂逝”及“第家无尺寸之田,无隔宿之粮,寡妻幼子”[21](追悼会公启[N].通海新报,1923-5-22)深感不舍与同情。同时撰《哀黄生辞(有序)》,序曰黄励生“卒业师范高材生,能读古书,为博奥谹肆之文。不耐为教员,尝一任革命时乡团军事,颇胆决。”
黄励生追悼会于6月2日(夏历四月十八)在西寺(兴化禅寺)举行。张謇致词,虽痛其“狃于书生之见,而不能计及深远”,以致大纲公司事失败,但仍褒扬他“能洁身自好,不屑以私利自污”,并称其为“光荣之失败”。[22](李明勋,尤世玮主编.张謇全集(4)[M].上海辞书出版社,2012:554)
当然,张謇的竹行友人不止上述两位。据其日记记载,光绪二年(1876)二月二十五日,张謇“往少田处吊丧”,“晚晤薰南、烟锄、馥棠、少谷、莘田辈。吉甫招饮,与诸人往,酒兵鏖战,自酉至亥方憩,予之外多醺醺然已”[23](李明勋,尤世玮主编.张謇全集(8)[M].上海辞书出版社,2012:72)。除了张莘田,少田、吉甫在日记中也多处出现,两人亦均为竹行人,而这一次的“酒兵鏖战”就发生在竹行。
另据管劲丞记述,张衡之子张槎仙,名祖骞,曾任南通残废院、海门老老院院长[24](管劲丞,南通历史札记[M].南通博物苑 南通市图书馆,1985:134)。不难想象,张槎仙之任职,与张謇念及旧谊似有关联。
二、短期代课黄氏塾
关于张謇曾任教竹行一事,笔者初见于《旧时经济摭拾》一书:青年张謇在南京孙云锦馆初当书记,淮军大将吴长庆与孙世交,常去访问,因赏识张謇才干,“拟聘为书记”。大家议论纷纷,认为孙公偏爱力保。为了慎重出处,(张謇)保荐秦少牧自代,而径海门竹行黄家教课一年。”[25](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.文史资料存稿选编精选(8):旧时经济摭拾[M].中国文史出版社,2006:262)
经查,张謇执教竹行之事在张謇自订年谱中得到证实:清光绪二年(1876)就记有“代秦丈授徒于竹行镇黄氏。”[26](李明勋,尤世玮主编.张謇全集(8)[M].上海辞书出版社,2012:996)而他在日记中的记录更为详细:光绪二年(1876)三月,因“烟锄(按:即秦少牧)嘱为代庖馆事”,于二十三日申刻到达竹行镇黄家,且当天就有日记“晚,莘田、景苏来谈。”在张謇居此期间,好友张衡频繁来访,两人还一起“散步至野寺中”,张謇则曾为张衡题《竹林七贤图》[27](李明勋,尤世玮主编.张謇全集(8)[M].上海辞书出版社,2012:74)。
张謇在黄家授课所记学生只有两人,一敏生,一慎生,具体名字不详。他教学认真,日记中常见“为敏生、慎生改文”“为慎生改课艺。代敏生作一艺、诗一首”“为敏生、慎生改课艺”等记录,还有点评“慎生文采颇有可采处”,其责任心与成就感具跃然纸上。日记中同时还不乏“四更方寝”“就枕四鼓矣”等词。张謇如此晚睡,有时是为学生批改作业,有时是为自己认真备考。这不,他于四月二十六离开竹行回海门,二十七日巳刻至通,二十九日便“黎明起,进场”[28](李明勋,尤世玮主编.张謇全集(8)[M].上海辞书出版社,2012:76)。
张謇替秦少牧代课的这段时间应该是愉快和充实的,虽在备考阶段,但他一直是劳逸结合,除了备考、教学,与友人“茗话”“品茶”“畅饮”“为人写扇”及通信、题赠等接连不断。此外,张謇兴之所至而留下上午三篇诗作,也是他彼时心情的反映。一是到黄家两天后所作《春晚黄氏塾》[29](李明勋,尤世玮主编.张謇全集(7)[M].上海辞书出版社,2012:35):
归后仍为客,春残事不同。落花承帽雨,簇絮旋衣风。
得食慈乌瘁,知巢乳燕丰。自怜犹学究,不敢诮冬烘。
在竹行为客的他以自嘲句作尾联,如此诙谐的张謇,也是难得一见。
二是四月初一(4月24日)为黄老先生而写的《黄封翁松鹤图》[30](李明勋,尤世玮主编.张謇全集(7)[M].上海辞书出版社,2012:35):
三晋休官鹤共还,百城坐拥老名山。楹书付托诸儿好,野服婆娑卅载闲。
入画真形含远气,祝公大药驻韶颜。何当看抚灵岩树,随向东西两鬣斑。
从张謇为黄老先生赋诗,当不难想像他们和睦相处的画面。用现在的话来讲“老老院院长劳资关系比较融洽”。
在离开竹行的前一天,即四月二十五日(5月18日),张謇以诗《示别黄氏诸子》[31](李明勋,尤世玮主编.张謇全集(7)[M].上海辞书出版社,2012:35、36)勉励读书立志兼作别:
诸子吾当去,西斋一月师。因贫为客早,多患读书迟。
有志才无小,同归道不歧。勤勤期所殖,无忝好门基。
这首诗透露出两个信息,一是黄家的学童似乎不止敏生、慎生二人。二是由“西斋一月师”句可知,张謇在黄家私塾的任教时间没有一年,而是一个月,据准确统计则是前后共26天。
另,上节所提黄励生,张謇在其《哀黄生辞》序中曾有“黄生广介,我故人之子”语。此处所讲故人,是否与他所代课的黄家有关?笔者因资料所限,暂无法确定,尚待进一步考证。
三、率众勘界老洪港
“通海两县,向以老洪港分界”。老洪港河东北连张芝山,西南接长江,穿竹行镇区而过(原老洪港河多段被填塞,北段已改名朝阳竖河,竹行镇以南已改名长洪河),当年由竹行镇区向西南不远就到位于江边的港口,因江边连续大规模围垦,当时的老洪港港口如今早已远离江边了。
1926年前后,“江心涨沙突起,其分线方向尚未划定”,时因“沿岸涨沙面积甚广”,而港口附近“有人报领新沙,侵及通邑地址者,非明定界限,难免不受损失。”于是,南通县知事卢鸿钧“特商承张啬公昆仲邀集两县官绅会勘”[32](通海官绅会勘老洪港界址[N].通海新报,1926-6-9)。
4月8日上午6时,退、啬二老与南通县卢知事及公团代表等由城南别业出发,与海门县周知事等人齐集张芝山镇公济典,共二十余人。“休憩后展览各种舆图”,九时许即乘小车前往位于江滨的赛戴圩小明沟地方勘察,“旋沿江堤往老洪港”。据旧报载,当天“日光熏蒸,甚觉炎热,幸赖江风阵阵,故尚无汗流浃背之概也。抵老洪港时正值江潮盛涨,波涛澎湃,沙帆隐现,洵绝妙风景。张啬公等命用罗盘针测对,勘定以艮坤位方向定线。会勘既毕,仍乘小车往张芝山镇,换乘汽车至小海镇,时已逾午。”[33](通海勘界情形[N].时事新报,1926-6-10。通海官绅会勘老洪港界址[N].通海新报,1926-6-9)另据记载,勘界后,“遵照张啬公意见,于分界处树立浮标……以重管辖,而杜纠纷”。[34](定期会勘新沙界址[N].通海新报,1926-6-2)
虽年事已高且天气炎热,但老洪港勘界还是给张謇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他在返通后即作《同两县知事定通海江界》[35](李明勋,尤世玮主编.张謇全集(7)[M].上海辞书出版社,2012:415)一篇:
物始尚自然,水性流必曲。岂徒江河然,左右动突触。
苟任霖潦行,蜿蜒尽龙蠖。吾思夏禹智,大者顺四渎。
其于沟洫间,尽力事界画。大小有相受,纵横有相属。
周公意师之,一一地官告。遂匠职畎浍,深广尺寸度。
精审为斯民,明述圣所作。宣尼叹无间,禹贡匪束阁。
后世舆图纷,往往犬牙错。或以山川故,何说当平陆。
奸甿乘利起,华离构蛮触。吏事视已成,苟简无扰狱。
乃知正经界,井义必在朔。海为通所分,壤同异语俗。
地失问水滨,故简犹在目。及今犹可为,郑重告民牧。
南风日夜啸,阳侯未足恶。
意想不到的是,离开老洪港仅一个多月,张謇在姚港东江边“视十八楗工”后于8月2日“即感不适,发高热”。因染风寒而一病不起的张謇带着事业未竟的遗憾,不幸溘然辞世。
在张謇先生影响下,老一辈竹行人围沙筑圩,将大片江滩变为良田,竹行垦区残存的民国石碑上就有早年沙民受张啬公感召之类的记述。如今,张謇不懈奋斗、爱国爱乡的精神及其谦和正直的人品,如春风化雨,正在催生一个更加兴旺发达的新竹行。
(作者单位:南通开发区社会事业局)